叉车在厂区报废品仓库游走着,推过来一板旧电脑主机箱。
这些机箱有的外壳磨损得厉害,有的连侧板都歪了。
老张,报废品仓库的老保管员,扯着嗓子指挥着叉车:“就卸这儿!靠墙根儿!”
我放下手里的登记簿,快步走过去。
“张师傅,这批报废设备,清点完了?”我指着主机堆,“数据彻底清除的记录呢?还有,物理销毁的安排定了哪天?”
老张不耐烦地摆摆手:“孙琳啊,别那么较真。都是些老掉牙的玩意儿,主板都快锈穿了,里头硬盘指不定早坏了。”
“按流程,报废单都签了,直接拉去废品站处理掉完事儿。省心省力,还能给厂里回点本儿。”
“不行。”我声音不容置疑。
“张师傅,规定就是规定。报废设备,尤其存储过信息的设备,必须确保数据不可恢复。”
“签字走流程只是第一步,物理销毁是硬指标。废品站的人可不管什么数据安全,他们转手一卖,风险就出去了!”
“哎呀!”老张皱起眉头。
“你个小姑娘家,管行政支援的时候也没见这么…这么死板啊?现在调技术支援才多久,倒学会拿鸡毛当令箭了?”
“你看看这些,”他用力踢了脚旁边一个机箱,“都这德行了,还能读出啥?费那劲干嘛!”
“拉去废品站,几锤子砸扁,不一样算销毁?何必非得搞什么专业设备粉碎,多花一笔钱不说,还耽误功夫!”
“去年处理那批旧服务器,不也这么办的?啥事没有!”
“去年是去年!”我直视着他,“张师傅,您是老同志,比我更清楚厂里是什么性质的单位。”
“我们处理的,哪怕是最基础的办公文件、会议纪要、项目协调单,都可能涉及流程、人员、时间节点。”
“落到有心人手里,拼凑起来就是有价值的情报!‘都这样了’、‘读不出来’——这能当保险吗?”
“泄密事件,九成九出在‘应该没问题’、‘图省事’上!规定要求物理销毁到无法复原的程度,那就必须做到!少一步都不行!”
我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保密守则,“出了事,谁担得起?您?还是我?”
老张被我堵得脸有点红,“行行行,我说不过你!就你懂规矩!我是后勤,管仓库收发,按章办事我没错!”
“报废流程走完了,我的任务就结束了!销毁设备该你们技术支援中心协调安排!”
“你跟我说没用,有本事找陈主任批条子,找人来弄!别耽误我清库房!月底盘点,我这堆东西还没整利索呢!”
“流程我会走。设备先封存在仓库隔离区,钥匙您保管好,在我拿到销毁批文和安排好人手之前,任何人不能动。”
“这是程序,也是责任。”我拿出准备好的封条和签字单。
“现在,麻烦您配合,先清点数量,每一台的编号都要对上报废单,核对无误后,我核验、贴封条、封存。”
“您和小王都需要在封存记录上签字确认。”
老张瞪着我,显然觉得我多此一举,但看我寸步不让、条理清晰的架势,嘴里还是“恩”了一声。
嘟囔着“麻烦”、“死心眼”、“耽误事”,还是翻开了他那本油登记本。
“行行行,怕了你了!小王!哪去了?过来帮忙点数!”
新分来的仓库管理员小王气跑过来,手里还拿着个扫码枪,有点蒙地看着剑拔弩张的我们俩。
“孙姐。”小王跟我打招呼,又小心地看了看老张。
“嗯,帮忙清点,核对编号,特别是主机箱外壳上的资产标签,一个都不能漏,和报废单必须完全一致。”
我把报废清单复印件递给他,“扫码枪能用就用,对照着来。”
老张憋着气蹲下身,粗手粗脚地扒拉着主机箱,没好气地大声念着编号:“A-001!A-002!……这破标签,字都磨没了!”
“算了算B-003!……”声音里满是怨气。
小王赶紧紧张地跟着扫码、记录,不时偷瞄我们俩的脸色。
一台,两台,三台……我跟着清点的节奏。
仔细检查每个机箱的封条是否完整无损,后盖螺丝有没有被拧动或替换过的细微痕迹,散热孔里有没有异常。
“这台侧板怎么有点松?固定螺丝好像被动过。”我指着一台标着C-110的主机问老张,凑近仔细看螺丝的十字槽口。
老张凑过来,粗粗看了一眼:“嗨,大惊小怪!老机器,搬来搬去磕的呗。”
“封条不是还在吗?你看,好好的!”他指了指封条边缘。
“封条在,不代表里面没被动过。”我拿出工作手机对着螺丝和侧板缝隙拍了几张照片。
“记录一下,这台C-110单独放。销毁时重点关照,必须全程录像,硬盘单独粉碎。”
我拿出便签条,写上“重点监控”,贴在机箱显眼位置。
老张翻了个白眼,嘴里咕哝着“就你事多”,但还是对小王挥挥手:“听见没?这台,单独放一边!”
好不容易,全部报废主机清点、核对完毕。我和小王一起,小心地给每一台都贴上专用封条,注明封存日期和责任人。
然后合力将这批报废品挪到隔离区角落,堆码整齐。
老张没好气地冲我说:“这下满意了吧?小孙主任!后续我可不管了,你爱找谁销毁找谁销毁去!”
“别再来烦我就行!耽误我多少功夫!”
“后续工作我们会跟进。谢谢张师傅配合。”我平静的把签好字的封存记录副本递给他一份。
“这是封存记录,您收好。钥匙请务必保管妥当。”
小王默默地把工具收好,犹豫了一下,“孙姐,这些电脑…真有那么重要?我看配置都好老了,开个机都费劲吧?”
“至于这么…大动干戈吗?”他指的眼神里充满困惑。
我认真对他说:“小王,记住,在我们这儿,跟数据沾边的东西,没有‘老’、‘旧’、‘不值钱’的说法。”
“一个废弃的硬盘,技术恢复起来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容易得多。”
“你觉得无关紧要的一个文件碎片,可能就藏着一个项目的关键节点,或者一个不该外传的名字。”
“安全,往往就毁在我们觉得‘没必要’的那一点点麻烦上。”
“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。这个道理,在哪都通用,在我们这儿,尤其要刻进骨子里,变成条件反射。”
“今天省一步,明天可能就要付出百倍的代价去弥补,甚至…弥补不了。”
小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眼神里那点困惑消失了。
“明白了,孙姐。以后处理这些,我一定多留个心眼。”
“嗯,这就对了。责任心和安全意识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我拍了拍他肩膀。
我转身离开仓库,老张这儿只是第一步,后面还有协调专业销毁公司、安排时间、联系安保、全程监督录像、销毁后确认……
一堆繁琐但必要的事等着。麻烦吗?当然。
但比起可能隐藏的、看不见摸不着却足以致命的风险,这点麻烦算什么?
这麻烦,就是守望的意义。
这条路,注定不会太轻松。但脚下,一步也不能错。